2015年10月末,27岁的我又一次做了“北漂”。 在北京工体西路一个夜店应聘服务员的时候,面试我的主管犹豫了半分钟,指着我的板寸说:“你这个发型,明天上班之前必须好好打理一下。”说着,他又指了指坐在身旁的男孩:“你看看他的发型,这才符合咱们夜店服务员的要求。” 那个男孩叫李康,他奶灰色的头发打理成了子弹头,鼻梁挺拔,阳光帅气,穿着潮流,脚踏着一双耐克,和我一样,也是来应聘服务员的。 这天傍晚,我和李康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,10平米大小的屋子,摆了3张上下铁床。收拾床铺时,李康搬来了4个长宽约40公分的纸箱,放在床底,颇为神秘。 收拾得差不多了,我和李康一起去附近的市场买生活用品。路上聊起来,得知他是安徽阜阳人,才18岁,之前学过理发,还在美容院做过销售。 地下商场里面好多卖棉被、床单、毛巾的店铺,我准备随便卖一些就回宿舍,但李康拦着我说:“咱们再逛逛,货比三家,到时才好还价。” 李康带着我在商场里走走停停,每进一个店铺,他都会先摸一摸面料,再问价格,然后逛下家。大概逛了半个小时后,他走进一家稍大的店铺,问:“老板,这床被子多少钱?” “这是羽绒被,280。” “我刚刚问了好几家,人家只要100。” “他们那是假羽绒,填的是棉絮,我这可是真的,不信你摸摸。” 李康摸了摸,说道:“你这个也是假的,80卖不卖?” 摊贩面露苦色:“80我都赔本了,最低100。” 李康指指我:“我们俩都买,如果价格便宜的话,我再介绍我们宿舍的人来,有20多个呢。” 摊贩假装面露难色,嘴上却答应了下来。 接着,李康在这家店里每买一样东西,都会往死里砍价,直到摊贩果断地说不卖,他才会作罢。等我俩采购完了,他还要求摊贩再送一张床单,摊贩有些无奈:“小伙子,你这么帅,穿的还是耐克,差这点钱吗?” 李康没有回答。 回来的路上,我问他:“你年纪这么小,买东西就会还价了?” “我又不傻,该节约还得节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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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务员要想进入夜店大厅上班——那里可拿客人给的小费——必须先在传送酒品的“机动部”实习一个月,我们这些新人需要在这段时间里熟记酒品名称、价格、招待客人注意事项、人事架构等等,薪水也只有底薪。 这个夜店的规矩是,只要经理级别以上的管理者从吧台经过,服务员见到了,都得赶紧大声问好:“X总,晚上好!”主管会在我们身旁直接考核,凡是声音不响亮或者问候不及时,都会被批评。在昏暗的灯光下,我经常认错人,十分尴尬,而李康才不到三天,夜店里管事的人就全记住了。 我问他秘诀,他告诉我:看见那些“总”们一过来,他就努力记下他们的面相和姓氏,等他们走了,他还会去问主管这些人在夜店负责的具体事项。后来,向“总”们问好时,李康还会适当地增加些台词,“哥,您今天穿得真帅!”或是,“姐,您今天穿的裙子真显身材!” “机动部”附近有一座佛龛,“总”们每天上班前,都会来上香。每当这时候,李康就会“恰好”站在一边和他们聊搭讪,适时掏出火机把香点上,动作自然流畅,毫不刻意。 一天晚上,主管让我和李康去大厅收拾杯具,我俩正忙活着,突然,夜店的总经理带着几个朋友过来了。总经理以为我俩是大厅的服务员,叫我们把酒单拿来点酒。 李康赶紧拿过来酒单,半蹲在主客身边让他先看,随后附在总经理耳边,隐蔽地说了句什么。总经理简单回了他一句话后,李康麻利地给客人点了一些实惠的酒水,并自然地掏出火机给主客点上了烟。主客掏出200元小费要给李康,他不接,说“应该的”,主客还是叫他拿着,李康又望望总经理,总经理轻微地点点头,李康这才接下小费。 回去的路上,我问李康:“你跟总经理说了什么?” “我问总经理是点贵一些的酒水还是点相对便宜的——这样我才能知道,总经理和客人之间到底是朋友关系,还是客户关系。” 我这才理解主客给李康小费时,他看向总经理的原因,这在征求总经理的意思。 这之后,李康主动和“服务部”的主管们走在一起,还经常还给他们带饭。实习半个月后,“总”们就都知道了李康,总经理甚至还在员工大会上专门表扬他,“服务部”经理随即破例把他提前调到大厅上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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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束了一个月的“实习”,我也通过了考核,进入大厅当服务员。按照惯例,“服务部”经理会给刚刚进入大厅的新人安排一位“师父”,新人要由“师父”带着一起服务客人,一个月后才能“出师”单干。 先我们半个月进入大厅的李康,突然在一次会上向经理提出,想换一位每月能挣两万小费的资深服务员做他的“师父”,经理答应了。 我后来才明白,李康此举不仅是为了多赚钱,还是在找靠山:小小的夜店,其实是放大了的名利场,服务员之间为了利益,分成了两三个派别,新人若是站队站错了,不仅仅挣不到多少小费,还会被老员工挤压。 自那之后,李康的小费越挣越多,甚至还创造了连续三个晚上挣到上千小费的神话——当然,他服务客人的套路,我也是明白的。 一次,我和李康所服务的卡座挨着。李康的客人是几位女性,他站在主客身后,不断给她按摩肩部,并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,她摆了摆手,李康又拿出纸扇,轻轻地给她扇风。另一位客人示意李康给她倒酒,李康做出OK的手势,但并没有立刻动身,而是继续站在主客身后扇风。 收到了他那个卡座主客给的800元小费后,李康又来到我的卡座,问我谁是主宾,接着重复之前的做法:先给主客敬一杯酒,随后再喂一块水果,接着按摩肩部、拿出纸扇给主客扇风,甚至还掏出纸巾给客人擦起鞋来。 意料之中,李康又拿到了200元小费,他递给我100元,附在我耳旁说:“你不能这么服务客人,跟我学学,必须把客人搞得不好意思,他们有了面子,才会掏小费。” 当时我十分固执,认为只要把桌面上的客人服务好,“润物细无声”,自然可以得到小费,可却往往空手而归。对于李康这种浮夸的服务方式,我内心十分抵触,更无法鼓起勇气去学。 李康见我不吭声,又附在我耳边说:“你是不是傻?咱们是服务员,是要挣钱的,又不是义工,店里又不让我们当着客人面要小费,不像我这样服务客人,哪能挣到小费。” 可我总感觉这样不对,慢慢地,我和李康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,他的圈子是经理和资深服务员,而我在夜店则显得格格不入。再后来,我们两人偶尔遇见,也不再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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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了两个月服务员后,我突然听到李康要转入“男模部”的消息。我不敢相信,于是当面求证。夜店暧昧的灯光下,李康一脸无所谓地回答我说:“做‘男模’怎么啦?不就是陪女客人喝点儿酒聊会儿天吗?这年代,只要来钱快,干什么都行。” 晚上临上班前,李康坐在床上对着镜子描眉,另一个室友调侃他:“李康,你到时出不出台?” 李康呵呵地笑:“要是姑娘长得好看,我肯定出台呀。” “你一个男的,在哪儿学会的化妆呀?” “我之前在美容院当了两年的销售,化个妆算什么?你们看我这个鼻子,隆过的!这个年代,可是要看颜值的,等会儿我还要去理发店收拾收拾呢。” 在那时的夜店,“男模”与“丽人”(有偿陪侍的女性)工作性质虽然相同,但待遇却不一样。“丽人”需求量大,有的能在一个晚上陪三茬儿客人。而来夜店消费的女客偏少,“大姐”(有钱的主宾)就更少了,而且女客一般不会主动找“男模”,这时“男模部”经理就必须亲自上门推销。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,我正站在卡座旁服务两位40多岁的女客,“男模部”的经理走过来,先给客人们敬了一杯酒,随后坐在沙发上,询问需不需要“男模”。客人摆手,经理并不气馁,又劝说良久,客人终于勉强答应。 不一会儿,走过来两位“男模”,站在客人对面供客人挑选。客人摇摇头,说“太成熟了”。接着经理又换了两位过来,客人又感觉打扮太过夸张。 换了几茬后,李康被其中一位客人选中了。 李康大大方方坐在卡座上,附在客人耳边不停地讲着什么,逗得客人直笑。与客人聊了一会儿后,李康又跟客人玩起了色子,客人赢了,李康就鼓掌,然后敦促客人喝一大口酒;客人输了,李康就露出一幅委屈的样子,自己喝上一大口酒。 趁客人去洗手间时,李康在果盘里挑出一块西瓜,用牙签剔成桃心的形状,等客人回到卡座后,他便将西瓜挑起来递到客人的嘴边,客人有些犹豫,但还是张嘴吃了下去。 那天客人临走时,给李康买了两瓶香槟——“男模”陪客人不像“丽人”那样直接刷卡或现金结小费,而是需要客人以“男模”的名义购买香槟,每瓶600元。 这个月发工资后,李康一口气在网上买了三双耐克的鞋子,新出的款式,一双至少上千元。鞋子到了宿舍,李康洗完脚,换上新袜子,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试穿。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一双鞋拍几张照,接着去试另一双。都试了一遍后,他把鞋子放进鞋盒,接着把床下的纸箱拖了出来,小心翼翼地把鞋盒放了进去。 接着,李康拖出另一个纸箱,里面全是耐克的鞋盒。他挨个打开,拿起鞋子,有落灰或者沾上污垢的,就用纸巾沾些清水擦试一遍。 一个舍友好奇地问他:“怎么买那么多耐克的鞋子?” 李康没有回答。 没多久,他又买了一条爱马仕的皮带和一部刚刚上市的iPhone 6S手机。 李康继续做着“男模”。每晚临上班前,他都会精心化妆打扮,然后到附近的理发店花30元整个发型。“男模”与“丽人”一样,讲究外型定位,有的练了一身的肌肉,颇有阳刚之气,有的则像李康一样,走“小男生”的路线——当然,必须都是帅气的。
5
难得的休息日,我一觉睡到了晚上11点。在夜店工作的人,休息日除了去夜店喝酒,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活动——等我们睡醒觉,一般都到了晚上,这座城市大多数的景点都关门了。 我起身洗漱,准备下楼买份快餐。在床上休息的李康也醒了,叫我帮他也带一份,顺便再带几听啤酒。 等我我买完吃的回到宿舍,李康已经起床。他打开一听啤酒,喝了一口,突然说道:“唐哥,你呀,根本不适合在夜店工作,你太实诚了。来夜店工作了几个月,你没赚到多少钱吧?” 我苦笑着点头——当时我是夜店里挣得最少的服务员,一个月底薪加小费只有2500元左右,而在夜店扫地的阿姨,一个月也有3000元。 “那你怎么不想着改变一下呢?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好反问:“那你为什么要改行去做‘男模’?”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触动了李康,他说今晚要跟我好好聊聊,说完,又用手机点了外卖,等快递送来几个菜和几瓶酒后,他慢慢讲起了自己的故事。 李康出生在农村,4岁的时候,母亲趁夜逃离了贫穷的家。他的父亲为了供养两个孩子,不得不外出打工,把李康和他哥哥分别交给两个亲戚照看,哥俩在势利的长辈家里并不受待见,在李康读小学的那几年里,曾先后被几个亲戚以“不听话”、“喜欢打架”等理由撵走。李康深知寄人篱下的感受,“就他们是一家人,我一个外人,不自在”。 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,李康被送到一个远房叔叔的家里。叔叔在学校门前卖包子,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揉面,把面团摔得“啪啪”响,口里更是骂骂咧咧。李康再笨也明白叔叔的用意,只好赶紧起床,跑到叔叔跟前默默打下手。放学后,李康还要抢着做家务——虽然叔叔婶婶并没有张嘴使唤他,但李康察言观色,发现如果他每天抢着做家务活,叔叔婶婶的脸就会舒缓一些,否则他们就会把脸拉得老长。 班里的同学总是在背后议论,说李康的母亲跟人跑了,说他是个没妈的野种。李康听到后,就捡起路边的小石头使劲砸向同学。几个同学一起把他摔倒在地,围起来拳打脚踢。当李康瘸着腿回家向叔叔告状时,本以为叔叔会去学校给他讨一个说法,但没想到叔叔反而责骂他不在学校好好读书,天天打架。 长期睡眠不足,加上心中苦闷,慢慢地,李康的成绩越来越差。 读到初中时,父亲从城里回到农村种田。那时候,班上的同学们以穿耐克鞋为一种时髦,李康便也想要一双,他天真地觉得,只要自己能穿上耐克,他和大家就平等了,就可以一起玩耍了。 他跟父亲提起买鞋的事,父亲责骂他不懂事。于是一天晚上,李康从父亲那里偷了500块钱,独自一人坐车到了市里的耐克专卖店。面对着琳琅满目的鞋子,他内心激动,但心底又有一些罪恶感:父亲只是农民,一年根本挣不到多少钱,500元对自己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。 李康犹豫良久,还是走出了专卖店。在路边的商店里,他发现货架上也摆着很多耐克鞋,一问价格,才80块。老板告诉他,“这是断码的,绝对是正品”。 李康一咬牙,还是买了一双。 回到家里,因为偷钱,李康被父亲打了一顿,但看着手里的耐克鞋,他觉得很值。 第二天,李康穿着鞋子到了学校,鞋虽然样式不起眼,但还是得到了很多同学的追棒,直到一位同学说:“你这个鞋子是假的,耐克根本没有这种款式。” 这一下,李康仿佛成了一个笑话,下课后总有很多同学围着他要看鞋子,他窘迫极了,就像小时候,同学们骂他没妈一样。 从那之后,李康再也没去过学校。父亲觉得他成绩本来就不好,也就不再强求他读书。
6
辍学后,李康在家里待了几个月,就跟着亲戚来到北京,在一个理发店学剪头发。 店里有一个女学徒,长得很漂亮,李康暗生情愫,但又不敢跟她说话,只好写了一封告白信,但女生却拒绝了,“她说她还小,不想找男朋友。我气坏了,打电话追问她,她最后才告诉我,是因为我长得不帅”。 李康第一次感受到“颜值”的重要性。他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形象,经常在理发店看时尚杂志,研究什么样的脸型搭配什么样的发型和着装。 理发店生意不好,店长推出奖励机制,说凡是能跟顾客推销出年卡和洗护产品,学徒也有提成。李康也想多挣钱,但他从小内向,不习惯同陌生人说话,更甭说去推销产品了。 他一筹莫展,直到店长找他谈话,说如果一个月内他要是推销不出三张年卡,就等着被辞退吧。 “人不去改变,就会被社会淘汰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”李康没有学历,他不知道离开理发店,还能做什么,至于回老家农村——“我才不会回去,那地方太穷了,没有一点前途。” 被店长叫去谈话的当天晚上,李康花了半个月的工资,请店长和几个发型师出去吃饭。饭桌上,店长教给他了一些推销年卡的技巧:抓住洗头的时间,跟女顾客聊天,夸夸她皮肤好啦,或者穿的衣服与身材相得益彰啦,等等。总之起初千万不要聊到头发上去,快要洗完头的时候,才有意无意地提到办卡,要让顾客觉得顺其自然,又不好意思拒绝。 李康便照着店长的教导尝试。在给一位女顾客洗头的时候,女顾客当众夸他长得帅,这让他很是惊喜,于是顺势夸顾客的眼睛漂亮。再后来,有些女顾客每次来剪发,都会点名让他洗头。慢慢地,李康活泼起来,一个月能推销出不少年卡了。 有一次,李康在给一位女顾客推销年卡时,顾客夸他懂推销,说“不如跟我去做美容销售吧,随随便便工资就是现在的几倍”。李康想了想,觉得做发型师确实挣不了多少钱,又辛苦,于是同意了。 美容院的销售与理发店不同,需要到大街上主动拉人。好在那时李康已经学会“包装”自己,他“亲身体验”,先在美容院里垫了鼻子,还动了下巴,然后在向顾客推销的时候直接“现身说法”——一般他先会夸女孩长得漂亮,最后才会说出“如果垫个鼻子”、“下巴再尖一点点”,“就更完美了”。 “女孩听到后虽然不会立即跟我去美容院动手术,但心里肯定会惦记着。我再顺势留下联系方式,维持关系,过不了多久,她们就会半推半就地来了。”讲到这里,李康有些得意。 李康在美容院很努力,也拉来了不少客户,但工资在销售员里却只是中等——销售经理在分配资源时,往往给自己的亲信多一些,像李康这样的新人能得到的资源就少了——这让李康意识到,光埋头赚钱是行不通的,还得巴结上司,不然再努力也挣不到钱。 趁销售经理过生日的时机,李康咬牙买了很贵的蛋糕,还发了一个888元的红包。经理喜笑颜开,在酒桌上拉着李康,称兄道弟起来。这以后,凡是销售经理有了好资源,都会给李康,而李康为了维系关系,每个月都会拿一部分工资“孝敬”经理。 李康和销售经理走得越来越近,俨然成了经理的小弟。这样一来,不少被伤害了利益的老员工都开始对李康颇有微词。刚开始还有经理罩着他,同事们大多敢怒不敢言,后来看不惯李康的人多了,经理也不能触犯众怒,便不好再说什么了。 在美容院工作两年后,被边缘化的李康就不得不离职。 对我讲到这里,李康的脸上已经有了眼泪,他说他吸取了教训,所以才能在夜店干得如鱼得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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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你当‘男模’就是为了赚钱吗?” 李康擦擦眼泪:“对,我就是为了赚钱。我知道有一些服务员背后议论我,我无所谓,他们永远无法理解‘穷怕了’的含义。” 在美容院工作的时候,李康回家过年,同学聚会时,他都会故意穿最新款的耐克鞋。同学们再也不会看不起他了,甚至还会巴结他。这让李康很受用:“有同学还说毕业了要到北京投靠我呢。我不能再回到以前过穷日子了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还要买那么多耐克鞋呢?” 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忍不住,我知道自己穿不完。这种感觉你可能不懂,买了,内心就很踏实。” “其实你挣到了钱,完全有条件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。” 李康告诉我,他喜欢画画,想做一名服装设计师。我叫他把画给我看看,他有些犹豫,但还是从枕头下拿出一沓出来。最上面的一张,画的是一些花朵和衣服样式——确实,画得并不好,线条生硬别扭。 他指着一张上衣款式里的几颗椭圆形纽扣:“你看扣子上的花纹,像不像妈妈的手?妈妈把儿子抱在怀里,你觉不觉得很幸福?” 我建议李康试着把画稿投给一些服装公司看看,也许可以应聘上一个服装设计师助理的职位。李康却兴致不高:“像我这样没学历的人,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成功的。” “我的学历也很低,写的稿子也能偶尔刊发在报纸上呢。”我鼓励他。 后来李康把画稿整理出来一些,又写了一封言语恳切的自荐信,说,他能吃苦,只要公司能给他一份服装设计师助理的职位,他可以不要工资,并会认真学习,肯定不会让公司失望。接着,他把画稿和信一并投给了国内一家服装企业的总部。 “假如你应聘上了,你会辞掉‘男模’的工作吗?” “只要应聘成功,我当天就走。” 李康的工作越来越顺利,偶尔他在我的卡座服务客人,他还会向客人给我要小费,我怕他喝醉,也会背着客人给他酒杯里倒冰红茶(因为颜色与酒基本一样)。 一天清晨,工体圈里疯狂流传起一个视频,一位夜店的酒水销售因为喝醉酒,在早餐店吃饭时突然猝死。 李康感慨:“你说像我这样,每天要陪客人喝那么多酒,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?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,只是问:“你投的简历还没有收到回复吗?” 李康摇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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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凌晨,邻台来了两位30多岁的男客人。他们没有点“丽人”,而是要了两个“男模”,其中便有李康。李康本想拒绝,但“男模部”经理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,于是他还是不情愿地坐到了其中一位男客人身边。 喝了一会儿酒后,其中一位男客人抽出一张纸巾,然后叫服务员拿来色子,4个男人玩起了“舔纸巾”的游戏——玩色子输的人,要用嘴唇或舌头把对方嘴上的纸巾舔过来。纸巾越来越少,最后李康的嘴上只剩下了两厘米大小的纸片,男客人输了,伸出舌头直接去李康的嘴边把纸片舔了过来。 这是夜店里的经典调情游戏,只是参与者全是男性,却很少见。领桌的服务员附在我耳边说:“这两个男人肯定是同志。” 他们还在继续玩游戏,碰到“男模”嘴唇上纸巾少的时候,男客人就会一脸兴奋地把嘴唇凑上去。而若是男客人嘴唇上纸巾少的时候,李康和另一个“男模”的酒杯就会被倒满,让他们喝完满满一杯。 很快李康便招架不住,站起身来准备去洗手间,走出两步就开始东倒西歪。我赶紧把他扶住,走进洗手间,他扶着洗脸台,一下子吐了出来。我劝李康不要再去了,但他说,“如果不回去,小费就没了,那么多酒全白喝了”。 我只好又把他扶回卡座,看他们几个人继续玩游戏。清晨5点的时候,夜店只剩下寥寥几桌客人,李康躺在沙发上和客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,我只好先打扫卡座的卫生,想着等会儿下班时,再把李康扶回宿舍。 然而等我倒了垃圾回来时,邻台卡座已经空无一人了。 那天,李康直到晚上才回到宿舍,没人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,我问他,他也不肯说。只是一个人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不知道究竟睡着没有。他的脸化了妆,遮盖了一些青春痘,但还是透出一股子稚嫩的孩子气。 没过多久我便离职了,直到现在李康依然做着“男模”。至于他的服装设计师梦想,我问过他几次,他说早就没有了。 |